木偶匹诺曹的故事是几代人熟悉的。老盖比都把一根木头削成了匹诺曹,也把一个魅力无穷的形象和故事带来人间。这已经有了一百十五年的时间,这一百多年里,不仅是在意大利,而是在人类的大多数国家,匹诺曹都成为向儿童的一个最有趣的推荐,也照例成为儿童最由衷的喜爱。儿童在成长的时候读到这个调皮的木偶故事,快乐并受到教育,长大之后,幼稚的记忆和成熟的理解合并,不由自主又会把这个故事讲给新一代的儿童听,匹诺曹就这样必然地成了跨代的明星,从十九世纪跨到二十世纪,然后再以相同的魅力跨越二十一世纪乃至更远。当时的科罗狄是不会想到这个了不起的结果的,但是在文学里既然是优秀的,其结果就往往会了不起,这是自古至今的通理,文学史写了又写。
匹诺曹其实就是一个小孩子,但是科罗狄在他的故事里让他是一个木偶。这也许因为不懂事的木偶更能体现一个小孩子的全部缺点和可爱,也是为了给匹诺曹后来变成一个人提供一个解释:真正的人,真正的小孩,是应该上学读书的,是需要听一听大人的话的——开始的匹诺曹正是没有听,正是要逃离学校,向往不用读书和劳动,尽情地玩,结果一次次的“奇遇”,受尽磨难。木偶奇遇记实际上是木偶受难记。通过受难而懂得人之所以成为人的道理和途径。换句话说,只要热爱学习和劳动,那么“木偶”也能变成人的。
生活于十九世纪的科罗狄,并不违背当时的儿童文学教育性的做法,怀有很高的成人世界的责任感,但是他又是那么懂得儿童文学的艺术,首先是那么天才地想出了一个这样的故事,真正的童话和趣味,让你以欣赏一个顽童的心情和高兴去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带强加。教育和趣味的结合,不仅仅在科罗狄的叙述里是成功地完成,在世界儿童文学经典中更是范例不尽,所以我想到在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我们在强调儿童文学的文学性时,对教育性的过度怀疑,是有所不恰当和杞人忧天的。经典的榜样在前,我们可以学好甚至超越,我们没有学好,教育取代了文学,是我们的认识和能力不济,而不是教育和文学不可以有很好的结合,水乳交融,很好喝,又解渴。儿童文学是成人创造的,成人在已有的文学之外,又去创造儿童的文学,是因为承认了儿童,看到了他们的不同和需要,而他们的重要需要之一就是无可非议地应接受劝导和教育,按照规律和人性成长,并不是人人可以卓越,但是争取健康和优秀不是奢望。这一点会在有儿童文学的历史里一直地存在下去,无可回避,而是怎样做得更好?因为繁衍着一代代的人类,本能地存有自己的理想和设计,他们通过一切体现、实现理想和设计,自然一定也通过儿童文学。故事的最后,皮诺曹变成了好孩子,木偶成为人,制造出匹诺曹的盖比都因为高兴和满意,也返老还童,每一个大人都是盖比都,盖比都就是人类。
我想提到两点。第一点,我并不把木偶匹诺曹看成是坏孩子,而是更愿意把他当成是一个通常的小孩,他的缺点和迷误,更多的可以看做是来自于他的不成熟的内心和童性,尤其是引诱他的“蜡烛心”之类,其实就是儿童本身的某一面,是本心的一面在引诱本心的另一面。因为每一个孩子都可以从匹诺曹看见自己,匹诺曹也就成了他们每一个的朋友。这不是一本写坏孩子的书。另一点,就是科罗狄叙述的幽默、有趣,除了文笔、语言以外,当然还在于他真正地把匹诺曹当成木偶来写,而不是像我们现在的众多儿童文学作家那样。一个童话中的非人的角色,统统只不过是人的简单翻版,兔子是人,猪也是人,任何不是人的都是人,没有了不是人的属性,而属性正是可爱性,属性里正有着幽默感和趣味。这是作家们不懂吗,还是怎么啦?他们难道以为写些不是人的别类的故事就是在写童话了吗?就是想象就是幻想了吗?这是一种多么要命的常识错误!匹诺曹是一个真正的木偶,他的脚可以像木头一样被火烧掉,被吊在树上不会立刻死掉,落在河里自然会浮起来,“他真觉得绝望极了,便伸手去拉他自己的头发,可是他的头发上木头做的,连一根都拉不起来。”
这就是木偶的匹诺曹。这就是科罗狄的《木偶奇遇记》。这就是我又一次阅读的一点笔记。
梅子涵(2008)。 《阅读儿童文学》。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