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翻译,都是“二次创作”》采访梅思繁

梅思繁,作家与翻译。 1982年10月20日出生于上海。 上海戏剧学院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学士毕业后,赴法国进修。 2009年获得法国巴黎四大的法国文学与比较文学硕士学位后,继续在该校攻读博士学位。
刘雅琳
2023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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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童书的真生命:世界童书创作者访谈录
王欣婷
《寻找童书的真生命:世界童书创作者访谈录》是一本精彩的世界童书创作者访谈录。 《寻找童书的真生命:世界童书创作者访谈录》通过采访11位入选“爱阅童书100”书目的童书的创作者,揭秘优秀童书背后的故事,剖析创作者的创作理念和儿童文学观。视角新颖、挖掘深入的提问与蕴藏智慧和独特思考的回答,带领读者亲近作者、理解作品。《寻找童书的真生命:世界童书创作者访谈录》也为读者全面了解当下的童书创作和出版生态,提供了一个全新的人文视角。 作者:王欣婷 出生于1992年,长于深圳。本科毕业于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历史系,研究生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专业。著有长篇小说《远行的少年》和《蓝茧》。现任职于深圳市爱阅公益基金会,负责采访入选“爱阅童书100”书目的创作者。

近些年,童书读得多的大人和孩子很难不遇上几本梅思繁翻译的书。《小王子》、《小淘气尼古拉》、《艾特熊和赛娜鼠》等等,都是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当然,除了经典,还有许多第一次被翻译引进的新书,《骗子维克》、《乔纳斯与海》、《舒拉的奇遇》…… 从绘本到文学类童书,再到儿童文学最重要的理论书籍,她的翻译涉猎广泛。

不过,梅思繁把作家看作自己的第一身份,比如她入选“爱阅童书100”的《小红豆》系列,讲述的是一个中国小女孩在法国蛋糕魔法学校的成长故事。对梅思繁来说,翻译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创作。“拿到每一本书后,都是重新用中文来诠释的过程。我对文学性,对文字的感觉在中文里的呈现是非常非常重视的。”

梅思繁从小就对文学感兴趣,得过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高三就出了书;她大学才开始学法语,研究生便能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从巴黎索邦大学比较文学系毕业。在文字和语言上,她有令人羡慕的敏感与天赋。

这样的天赋应该和她的父亲有一定关系,梅子涵老师在中国儿童文学届的地位举足轻重。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梅思繁从小被优秀的儿童图书环绕,与它们一同成长。从读着好书长大的孩子,到把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图书送到中国孩子手里的译者和作者,在写作中梅思繁是愉悦与满足的。

去梅思繁的朋友圈游走一圈,你会惊于她写作之外丰富的生活。头倒立的瑜伽体式、自由潜的各项训练、北极圈里的历险、五花八门的甜点……“把生活安排得丰富一些, 这将会是作家创造力和生命力的源泉。”梅思繁说。

关于《小王子》和圣·埃克苏佩里

“每个译者都有自己的语言,就像每个演员有自己的风格,一千个人演哈姆雷特都是不一样的。”

爱阅公益:您翻译了许多经典绘本,《小王子》也是其中之一。您的版本我个人非常喜欢。在您翻译《小王子》前,已经有不少人翻译过这本书,您为什么选择再次翻译这部经典?

梅思繁:我翻译的第一版《小王子》是因为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找到了我,所以就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当时还在巴黎大学念法国文学的博士,在翻译《小王子》之前,我已经翻译了作者的另外两本书,《风沙星辰》和《夜航》。当时也觉得很荣幸,可以翻译这样一本经典的作品。

我在翻译的时候并没有参照任何的其它版本,译完之后才翻了一下其他译者的版本。我的想法是,要在没有其它版本的影响下译书。

爱阅公益:也就是说是因为出版社约稿而翻译的《小王子》,是吗?您的版本和其它版本有哪些不同?

梅思繁:对,他们约稿的。每个译者因为本身不同的语境和知识背景,我们在诠释文本的时候也会有全然不一样的感觉。

要问我的版本有哪些不同,首先我是一个作家,作家译书跟翻译家译书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翻译首先是要有一个正确性,但语言的感觉也很重要,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二次创作”的过程。

对我来说,拿到每一本书后,都是重新用中文来诠释的过程,这可能是我的版本跟其它版本最大的不一样。我对文学性,对文字的感觉在中文里的呈现是非常非常重视的。

爱阅公益:您在翻译的时候,是否会特别注意避免欧式汉语和不自然的翻译腔?

梅思繁:在翻译的时候,有两个我认为最重要的元素。一个是我对原文本的尊重,第二个就是读者,我希望他们在阅读的时候,不觉得语言是翻译过来的。

我翻译过一些儿童文学理论的作品,其中也包括保罗·阿扎尔的书。理论书在翻译过程当中的一大挑战是,如何让它在中文里面读起来不生涩、不难读。

回到我的两个宗旨,一个是对原文本我要尽大可能地去尊重它,呈现它的原意和原貌,包括原文的风格。第二个就是在中文里面让中文读者读起来有顺畅感,有阅读的愉快感。

爱阅公益:您在翻译的时候会遇到两者不能够兼顾的情况吗?

梅思繁:会有。《小王子》的作者不太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总的来说,它的语言在法语和欧式语言里是比较简单化的。它的句子并不那么 “巴洛克”式,没有那么多堆砌的东西。

我译的另一本书《书,儿童与成人》,阿扎尔的一部儿童文学的经典理论,因为作者本身是一个历史学家,一个十九世纪的比较文学的历史学家,他的语言是非常漂亮的语言,在欧式语言里面也是极其复杂的语言。

而中文相对来说语言的语法结构要简单的多。所以怎么既能够保持它的原意,又能够在中文里面读起来顺畅,确实比较难找到平衡。

面对这个问题,我有时候做的选择是,在保持原意的基础上切断一些句子。我把原来欧式语言里面比较长的,有很多定语的句子断开了。我认为这是找到折中点的一个方式,既保持原文的意思,又让中文读者读起来比较通顺、舒服

爱阅公益:再回到《小王子》,您翻译的《小王子》现在也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这些版本有什么不同呢?

梅思繁:在之后出版的新版本里,比如有一个是伽利玛出版社60周年的典藏版,在这个典藏版里面收集了大量的作者当时的手记,包括小王子创作前、创作后的书信,当时的图画,小王子是怎么诞生的原始资料等。

除此之外也有其它的版本,包括图画书的版本。总的来说,我希望每一个新的版本都跟之前是不一样的。 我不希望出太多重复的公版书,这样没有太大的意义。

在文字上,就像我刚才提到的,每一个版本对我来说都是重新去感觉和创作原文的过程,所以每一个版本我都会重新润色。

爱阅公益:像《小王子》这类的经典书籍,出版社找新的译者重新翻译,一般是出于什么考虑?

梅思繁:翻译也不断地需要新鲜的血液,需要新的译者和语言的感觉进入。周克希老师的版本是非常经典、非常棒的版本,但有的出版社可能希望也能呈现另外一种语言感觉。每个译者都有自己的语言,就像每个演员有自己的风格,一千个人演哈姆雷特都是不一样的。

爱阅公益:您刚才提到在翻译《小王子》之前已经翻译了圣·埃克苏佩里其它的书,当时为什么会翻译他的书?

梅思繁:我还在读法国文学博士的时候,天南博集约了我翻译这两本书。我认为《夜航》和《风沙星辰》都是非常值得翻译的书,国内虽然有中文版,但一直是从英语版本翻译,从来没有从法语直接译过来的,他们找我就是希望能直接从法语翻译。

这对我来说是个比较大的挑战。这两本书跟《小王子》不一样,埃克苏佩里写这两本书的时候是职业飞行员,而写《小王子》时虽然仍是飞行员,但已经不是职业的了。

那个时候的飞行员和现在不一样,他们没有雷达,只有指南针,一切都要靠指南针计算。今天飞出去,有可能明天就降落不下来,每一次的飞行都有生命危险。埃克苏佩里早上把飞机开出去,下午降落下来,他是在这个情况下写的书。

所以书里面有一些非常个人化的内容,并不是那么清晰。从译者的角度来说,翻译起来并不容易。但翻译之后还是非常有收获的,我也更加深入地走进了这个作者。

爱阅公益: 您在译之前对埃克苏佩里了解多吗?

梅思繁:在翻译这两本书之前,我跟大家一样只是比较了解《小王子》,我并没有深入了解他作为人类历史上民航第一代职业飞行员的这个背景。

这两本书也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它们记录了20世纪第一批民航飞行员,是怎么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开拓人类的地平线。通过飞机人们了解到,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地方我们以前没有到过

也因为有了这些飞机,人和人之间交流的信件,可以通过飞机送达。埃克苏佩里开的就是邮航,他的飞机里装的都是来往于欧洲和南美洲的信件。

爱阅公益:阅读《风沙星辰》和《夜航》也能更好地理解《小王子》里的内容。

梅思繁:是的。从书里能了解小王子的诞生,以及这些经历带给作者的性格构成和文字构成。埃克苏佩里血液深处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以及最有代表性的法式或者欧洲知识分子的人文至上、人本至上的精神,读完这两本书后都会有更清楚的理解。

关于翻译的其它方面

我觉得我是一个保持了童心的人,所以儿童的很多语言和他们特殊的敏感点我能够捕捉到。童书的翻译和成人书籍的翻译不一样,因为成人的思辨能力,成人能接受的语句,包括句子的长度等等都跟儿童是不一样的。

爱阅公益:除了出版社约稿,您如果自己选择的话,您会选择翻译什么样的书?

梅思繁:总得来说我希望翻译比较有有趣的书。找我译书的合作方很多,我没有办法所有的书都译,所以我会选择特别的、有趣的、出类拔萃的这些童书。

我首先还是作家,我希望翻译的过程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而不光是很机械地把一种文字变成另一种文字,所以我希望翻译非常出色的作品。

爱阅公益:除了《小王子》,您也翻译了其它的经典。经典和新书,您会更偏重哪一方吗?

梅思繁:我没有侧重,如果合作方找我译经典的作品,我始终会很高兴。经典里有很多作品我小时候都读过,能够由我把自己非常喜欢的作品翻译成中文,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我的宗旨还是希望译好书。

爱阅公益:如果您在法国读到一本好书,但并没有出版社跟您约稿,您会把这本书推荐给出版社吗?

梅思繁:我会推荐,但接下来是出版社考虑出不出这个书,不一定是我能够决定的了。我推荐的书有的时候出版社引进了,有的时候他们说暂时还不能引进,我觉得也没有关系,可以等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了再来翻译也可以。

爱阅公益:您觉得翻译童书和成人的书有哪些不同?

梅思繁:肯定是不同的。我也碰到过出版社找到我,希望我能重新翻译其他译者翻译了的作品,他们觉得内容还是不太理想。

童书翻译应该要具备特殊的能力,我们面向的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也就是儿童的群体。虽然很多优秀的图画书大人也可以阅读,但它们还是要考虑到儿童阅读的能力、特点、语言的习惯、语言的敏感点、儿童的笑点等等, 这些都是童书翻译特别需要注意的。

更准确地说,这应该是译者的一种状态,在翻译的时候,你要清楚地知道我的对象是儿童。

我觉得我是一个保持了童心的人,所以儿童的很多语言和他们特殊的敏感点我能够捕捉到。童书的翻译和成人书籍的翻译不一样,因为成人的思辨能力,成人能接受的语句,包括句子的长度等等都跟儿童是不一样的。

爱阅公益:除了童书本身,您也翻译了一些儿童文学的理论书籍,这是怎么样的一个过程?

梅思繁:这两本书是儿童文学理论的双臂,一本是我刚刚提到的阿扎尔的《书,儿童与成人》,还有一本是《欢欣岁月》。这两本书当时是上海采芹人的王慧敏老师找我翻译的。

王慧敏老师是一个在儿童文学上非常有追求和等待的人,这两本书她其实很早就拿下了版权,但是之前找不到合适的出版社,尤其理论书的阅读群体也小。

后来要出版这本书的时候,王老师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翻译。我当时在巴黎大学念博士,我们学校有一个研究室就叫阿扎尔研究室,因为阿扎尔在巴黎大学任过教。能够翻译这样一位法兰西学院重要的学士的作品,我当然是非常的荣幸。

阿扎尔的《书,儿童和成人》从来没有直接从法语翻译成中文,以前的台湾版是从日语编译过来的,跟原版的内容差了很多,所以王老师找到我,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欢欣岁月》我也是咬牙译出来的。一个是因为难译,二是译的时候我正在生病。在翻译《书,儿童与成人》时,我的扁桃体也发炎了。不过,最终能把两本这么重要的书用中文呈现,是一件里程性的事情。不管读者到底有多少,书成功出版就是一件让人非常欣慰的事情。

爱阅公益:像《书,儿童与成人》这样子的书,您需要花多长时间翻译?

梅思繁:阿扎尔的书我翻译了大概有三个月。我的翻译跟台湾的版本差别比较大,后来我跟编辑又不停地讨论文词之间的呈现、修改等等,又花了大半年的时间。

爱阅公益:在翻译的过程中,如果您遇到不知道怎么翻译的地方,会去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梅思繁:首先是查字典。第二个我先生是法国人,他的文学功底非常好,我有的时候也会问他。但我在翻译文学和理论书籍,包括《夜航》的时候,我问我先生时,他会说:“哎哟,你不要来问我,这个我也读不懂,我不知道作者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在翻译《夜航》的过程当中,我也会去问巴黎大学的一些老师,问文学教授们是怎么理解的,对比几个大家不同的观点后,我采用我觉得最合适的。

我们不是作者本人,不太确定他表达的意思的情况肯定会有。还有的时候,一种表达太特殊了,太法语了,只能在法语里表达,我不知道在中文里面怎么表达。这个时候我会看看英语版是怎么翻译的,我也懂意大利语,会看看意大利语的翻译,最后做一个选择。

我同时会跟编辑说,这个是我认为最好的方案,你们如果觉得有更好的表达方式,我们再讨论。

爱阅公益:您大学才开始学法语,能达到这么高的水平非常厉害。您觉得自己是个特别有语言天赋的人吗?

梅思繁:大部分法国人都不相信我是大学才开始学法语的,他们觉得我就是在法国生的。但我不能说我是语言天才,我绝对不是,因为我知道语言天才是什么样的。比如说有一个很有名的翻译芬兰语的法国翻译家,他通十几种不同的欧洲语言,那是语言天才,我肯定不是。

我觉得我学语言比50%的人是会稍微容易一些,50%的人,都达不到70%的人。我在学语言的时候也比较用心,我确实花了不少力气。我是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情,就会用心去做的人

爱阅公益:国内在引进外文书籍时,有的时候会做一些本土化的修改,包括把人名变成中文的人名,您怎么看待这种选择?

梅思繁:我觉得本土化要有一个度,我也碰到法国名字完全变成中文名字的情况。从译者的角度,我觉得还是要有个度,我不希望改得太过汉化,因为这个书本来是法国人写的,或者是意大利人写的。

我们的工作一方面是让中文的儿童或者成人读者读起来觉得舒服、顺畅,但同时还是要保留原作者的风格,那个意大利的色彩、法国的色彩,或者德国的色彩。如果以前的色彩全都消失了,为什么还要买他的书呢?

当然,我很理解在出版的过程当中,编辑和出版方会有各种各样的难处。我交稿时会说,这是我完成的稿件,我们接下来可以讨论怎么样把文本做到更理想的状态,这是由译者和出版方双方来协调、努力能够达到的效果。

爱阅公益:您觉得现在中国的童书翻译面临的最大的一些问题和挑战,以及需要进步的方面有哪些?

梅思繁:首先,非常谦虚地说,我无法提出大的意见。如果说有什么需要进步的地方,可能是还是需要更加专业化。

比如说在文字的呈现上,它是不是适合儿童来读文字的,它是否贴近原文,同时在中文里流畅、好读。

我说的专业需要好的译者和好的编辑一起抓到图书的点。有的时候书的点不是那么容易抓的,尤其是有一些图画书的文字非常少。

比如我近期译了一本书,译完后,我既比较高兴又有一点担忧。比较高兴的是这么欧式的书现在也引进进来了,担心的是编辑能不能抓到这个点,了解这本书到底在说什么。

爱阅公益:您刚才常提到自己是作家,翻译这件事带给您最大的快乐和满足是什么?

梅思繁:我觉得翻译给我带来最大的快乐和满足,是通过我的工作,我可以将原文里非常精彩的内容让中文读者也可以用中文欣赏。

(待续)

王欣婷(2020)。寻找童书的真生命:世界童书创作者访谈录。青岛: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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