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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的发现”:周氏兄弟思想与文学的现代性(一)/朱自强

刘雅琳
2024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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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强朱自强学术文集5:中国儿童文学史论
朱自强
《朱自强学术文集5:中国儿童文学史论》分为三辑。 辑“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论”收入八篇研究1949年以前的现代文学名家的儿童文学的论文;第二辑“中国现代儿童文学文论解说”录自《现代儿童文学文论解说》(海豚出版社2014年12月版)一书;第三辑“中国幻想小说发生论”选自与何卫青合著《中国幻想小说论》(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版)一书,文字为作者所撰写的三章(第二章的部分文字为何卫青撰写);第四辑“黄金时代的中国儿童文学”录自《黄金时代的中国儿童文学》(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版)一书。附录《为人生的文学》一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成果,曾收入《中国现代文学新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一书,做了修订。

       一、儿童的发现与深刻的现代性

       本文所讨论的“儿童”,不是生物学的概念,而是人类社会进入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后创造出的一个概念,是历史的概念。“儿童”是在社会变迁的历史中,被文化所建构出来的意识形态。作为历史的概念,每一种形态的“童年”,都是某个历史时代的制式在具体的儿童生命、生活上的映现,是成人社会对“童年”的普遍假设。

       儿童自古以来就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是关于儿童的自觉观念却整整沉睡了两千多年。“儿童”作为人类文化的一道风景,需要被一双特殊的“眼睛”来发现。儿童是与成人完全不同的人种儿童的身上具有儿童独自特有的心理、感觉和情感对此成年人必须给以理解和尊重——这种对于儿童的观念在今天几乎已成为社会的普遍常识实际行为是否一致则另当别论),但是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这样的儿童观只不过萌生于两百多年前而真正在成人社会占据普遍的支配地位恐怕才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也就是说,人类进化出这样一双“发现”“儿童”的智慧的眼睛,用了漫长的历史过程。

        “儿童”这一概念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所谓“现代”,就是人类从任何类型的强权统治,从旧的中世纪或封建主义时代的规范中解放出来,恢复“人”的自身权威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个人、个性、自我等得到尊重和保护,自由主义、民主主义、个性主义成为时代的思想。没有现代社会对“人”的发现作为前提,就不会有对“儿童”的发现。瑞典的爱伦凯站在二十世纪的门槛时说过,十八世纪是人的世纪,十九世纪是妇女的世纪,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纪。她的这一对儿童地位将得到提升的预言,也表明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的儿童,被解放得也最晚。

       正是因为“儿童”的发现处于“人”的发现的终端,对“儿童”的发现的程度,才标示出社会思想的现代性水准。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期,“儿童”的发现是一件具有决定意义的历史事件。周氏兄弟能够超出他人,分别站在理论和创作的前沿,成为“五四”新文学的领袖,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发现了“儿童”,从而获得了深刻的现代性思想。

       儿童的发现周作人的思想根基

        “五四”新文学运动始于1917 年。在这一年元旦出版的《新青年》第二卷第5号上,发表了远在太平洋彼岸留学的胡适的文章《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主编陈独秀不失时机,立即在下一期的《新青年》推出《文学革命论》与胡适相呼应,拉开了新文学运动的帷幕。接下来,《新青年》几乎每期或以专论,或以“通信”、“读者论坛”的形式讨论“文学改良”问题。在讨论持续了两年时,周作人在《新青年》第五卷第6号上发表了《人的文学》,使新文学运动有了重大突破。此前的讨论,胡适关注和侧重的是语言形式的革新,陈独秀虽然以“三大主义”作为“文学革命论”的具体内容,但仍然显得空泛。周作人的“人的文学”的观念一提出,似乎一下子将对新文学的内容还处于模糊认识状态的人们惊醒了。作为“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胡适语)的《人的文学》发表之后,周作人在一年内连续写出了《平民文学》(1919年1月19日《每周评论》第5期)、《思想革命》(1919年3月2日《每周评论》第11期)、《新文学的要求》(1920年1月8日《晨报副刊》)等文章,系统地建立起了“人的文学”这一成为“五四”新文学的旗帜的理念。

       在《人的文学》里,周作人已经反复论述到了儿童问题(还有妇女问题)。儿童的发现是“人的文学”宣言的重要组成部分。周作人认为祖先应该“为子孙而生存”,“父母理应爱重子女”,他批判封建的“父为子纲”的亲子观,认为“世间无知的父母,将子女当作所有品,牛马一般养育,以为养大以后,可以随便吃他骑他,那便是退化的谬误思想。”周作人强调的是“儿童的权利,与父母的义务。”周作人在这里谈论儿童问题,其逻辑是——不解决好成人与儿童的关系问题,“人”的发现也将不可能。

       周作人“要发见‘人’,去‘辟人荒’”的工作是有清晰的步骤的——

       中古时代,教会里还曾讨论女子有无灵魂,算不算得一个人呢,小儿也只是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认他是一个未长成的人,却当他作具体而微的成人,因此又不知演了多少家庭的与教育的悲剧。自从Froebel 与 Godwin 夫人以后,才有光明出现,到了现在,造成儿童学与女子问题这两个大研究,可望长出极好的结果来。中国讲到这类问题却须从头做起,人的问题,从来未经解决,女子小儿更不必说了,如今第一步先从人说起。

       如果查阅全部《新青年》,那么这个时期,周作人建设新文学理念的“三级跳跃”是有迹可寻的。第一步是发现女子。他首先以译文《贞操论》(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5号)为妇女问题讨论投进了最大一块石头,震动了中国的思想界。胡适、鲁迅立即先后发表了《贞操问题》(1918年7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1号)、《我之节烈观》(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2号),为妇女问题的讨论推波助澜。第二步是发现“人”以及“人的文学”,这就是前面讲的《人的文学》(其中已经包含“儿童”的发现)。第三步则是发现“儿童”以及“儿童的文学”。

       1920年10月26日,周作人在北京孔德学校作了题为“儿童的文学”的讲演。讲演稿《儿童的文学》在《新青年》(1920年12月1日第八卷第4号)上发表后,有如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这篇宣告中国自己的儿童文学(理论)诞生的论文,成了此后相当长一段时期里的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的纲领性文件,研究儿童文学的人经常将其中的观点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周作人在文中说:“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缩小的成人圣经贤传尽量的灌下去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甚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儿童在生理心理上虽然和大人有点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个人有他自己的内外两面的生活。儿童期的二十岁年的生活一面固然是成人生活的预备但一面也自有独立的意义与价值因为全生活只是一个生长我们不能指定那一截的时期是真正的生活。”“我们承认儿童有独立的生活就是说他们内面的生活与大人不同我们应当客观地理解他们并加以相当的尊重。

      以上周作人身上发生的事实可以说明,“五四”时期的新文学是包括“儿童”的发现和儿童文学的发现在内的。在“五四”新文学的整体中,儿童文学是有机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这样说,最能显示“五四”新文学的“新”质的,也许当推“儿童”的发现和“儿童的文学”的发现。

      1934年4月5日,周作人在《人间世》创刊号上发表了《五秩自寿诗》,同期还有沈尹默、刘半农、林语堂的唱和,以后又有胡适、蔡元培的和诗。周作人诗中表面闲适后隐藏的苦味却不为左翼青年们所理解,在左翼青年眼里,周作人的“谈狐说鬼”成了“逃避现实”,是背叛了“五四”传统。但是,也有人看透了周作人经过遮掩的真实心态。曹聚仁将周作人与“淡然物外,而所向往的是田子泰、荆轲一流人物”的陶渊明相比之后说:“周先生自新文学运动前线退而在苦雨斋谈狐说鬼,其果厌世冷观了吗?想必炎炎之火仍在冷灰底下燃烧着。”

      曹聚仁的感觉是对的。仅举一例为证,就在周作人写了被称为“逃避现实”的“谈狐说鬼”的五十自寿诗的同一年年底,周作人为李长之的文学论文集作跋,文中就依然保有“‘五四’时浮躁凌厉之气”(周作人给俞平伯信中语) ——

      狂信是不可靠的,刚脱了旧的专断便会走进新的专断。我又说,只有不想吃孩子的肉的才真正配说救救孩子。现在的情形,看见人家蒸了吃,不配自己的胃口,便嚷着要把“它”救了出来,照自己的意思来炸了吃。可怜人这东西本来总难免被吃的,我只希望人家不要把它从小就“栈”起来,一点不让享受生物的权利,只关在黑暗中等候喂肥了好吃或卖钱。旧礼教下的卖子女充饥或过瘾,硬训练了去升官发财或传教打仗,是其一,而新礼教下的造成种种花样的信徒,亦是其二。我想人们也太情急了,为什么不能慢慢的来,先让这班小朋友们去充分的生长,满足他们自然的欲望,供给他们世间的知识,至少到了中学完毕,那时再来诱引或哄骗,拉进各派去也总不迟。现在却那么迫不及待,道学家恨不得夺去小孩手里的不倒翁而易以俎豆,军国主义者又想他们都玩小机关枪或大刀,在幼稚园也加上战事的训练,其他各派准此。这种办法我很不以为然,虽然在社会上颇有势力。

      周作人的这段话,虽然含有对鲁迅的影射,但所批判的“欺骗小孩子”并“不让享受生物的权利”的畸形社会现实,鲁迅也是看到了的(“我们这些蠢才,却还在变本加厉地愚弄孩子”)。周作人保护“小朋友们”的自然天性的观点,应该能得到鲁迅的首肯。

      周作人自“五四”新文学运动起至三十年代中期止,在儿童学、儿童文学领域,一直在坚持“五四”精神,没有改变自己“五四”战士的形象。他所警惕和批判的“专为将来设想,不顾现在儿童生活的需要”的成人本位的社会思想,延续到后来,在中国历史上是产生了严重危害的。这也见出周作人的“儿童的发现”思想的深远的现代性。

待续……

朱自强(2015)。“儿童的发现”:周氏兄弟思想与文学的现代性。朱自强朱自强学术文集5:中国儿童文学史论(页52-64)。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陈欣宁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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