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儿童”的发现与深刻的现代性
本文所讨论的“儿童”,不是生物学的概念,而是人类社会进入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后创造出的一个概念,是历史的概念。“儿童”是在社会变迁的历史中,被文化所建构出来的意识形态。作为历史的概念,每一种形态的“童年”,都是某个历史时代的制式在具体的儿童生命、生活上的映现,是成人社会对“童年”的普遍假设。
儿童自古以来就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是关于儿童的自觉观念却整整沉睡了两千多年。“儿童”作为人类文化的一道风景,需要被一双特殊的“眼睛”来发现。儿童是与成人完全不同的人种,儿童的身上具有儿童独自特有的心理、感觉和情感,对此,成年人必须给以理解和尊重——这种对于儿童的观念,在今天几乎已成为社会的普遍常识(实际行为是否一致则另当别论),但是,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这样的儿童观只不过萌生于两百多年前,而真正在成人社会占据普遍的支配地位,恐怕才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也就是说,人类进化出这样一双“发现”“儿童”的智慧的眼睛,用了漫长的历史过程。
“儿童”这一概念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所谓“现代”,就是人类从任何类型的强权统治,从旧的中世纪或封建主义时代的规范中解放出来,恢复“人”的自身权威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个人、个性、自我等得到尊重和保护,自由主义、民主主义、个性主义成为时代的思想。没有现代社会对“人”的发现作为前提,就不会有对“儿童”的发现。瑞典的爱伦凯站在二十世纪的门槛时说过,十八世纪是人的世纪,十九世纪是妇女的世纪,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纪。她的这一对儿童地位将得到提升的预言,也表明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的儿童,被解放得也最晚。
正是因为“儿童”的发现处于“人”的发现的终端,对“儿童”的发现的程度,才标示出社会思想的现代性水准。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期,“儿童”的发现是一件具有决定意义的历史事件。周氏兄弟能够超出他人,分别站在理论和创作的前沿,成为“五四”新文学的领袖,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发现了“儿童”,从而获得了深刻的现代性思想。
二、“儿童的发现”:周作人的思想根基
“五四”新文学运动始于1917 年。在这一年元旦出版的《新青年》第二卷第5号上,发表了远在太平洋彼岸留学的胡适的文章《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主编陈独秀不失时机,立即在下一期的《新青年》推出《文学革命论》与胡适相呼应,拉开了新文学运动的帷幕。接下来,《新青年》几乎每期或以专论,或以“通信”、“读者论坛”的形式讨论“文学改良”问题。在讨论持续了两年时,周作人在《新青年》第五卷第6号上发表了《人的文学》,使新文学运动有了重大突破。此前的讨论,胡适关注和侧重的是语言形式的革新,陈独秀虽然以“三大主义”作为“文学革命论”的具体内容,但仍然显得空泛。周作人的“人的文学”的观念一提出,似乎一下子将对新文学的内容还处于模糊认识状态的人们惊醒了。作为“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胡适语)的《人的文学》发表之后,周作人在一年内连续写出了《平民文学》(1919年1月19日《每周评论》第5期)、《思想革命》(1919年3月2日《每周评论》第11期)、《新文学的要求》(1920年1月8日《晨报副刊》)等文章,系统地建立起了“人的文学”这一成为“五四”新文学的旗帜的理念。
在《人的文学》里,周作人已经反复论述到了儿童问题(还有妇女问题)。儿童的发现是“人的文学”宣言的重要组成部分。周作人认为祖先应该“为子孙而生存”,“父母理应爱重子女”,他批判封建的“父为子纲”的亲子观,认为“世间无知的父母,将子女当作所有品,牛马一般养育,以为养大以后,可以随便吃他骑他,那便是退化的谬误思想。”周作人强调的是“儿童的权利,与父母的义务。”周作人在这里谈论儿童问题,其逻辑是——不解决好成人与儿童的关系问题,“人”的发现也将不可能。
周作人“要发见‘人’,去‘辟人荒’”的工作是有清晰的步骤的——
中古时代,教会里还曾讨论女子有无灵魂,算不算得一个人呢,小儿也只是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认他是一个未长成的人,却当他作具体而微的成人,因此又不知演了多少家庭的与教育的悲剧。自从Froebel 与 Godwin 夫人以后,才有光明出现,到了现在,造成儿童学与女子问题这两个大研究,可望长出极好的结果来。中国讲到这类问题却须从头做起,人的问题,从来未经解决,女子小儿更不必说了,如今第一步先从人说起。①
如果查阅全部《新青年》,那么这个时期,周作人建设新文学理念的“三级跳跃”是有迹可寻的。第一步是发现女子。他首先以译文《贞操论》(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5号)为妇女问题讨论投进了最大一块石头,震动了中国的思想界。胡适、鲁迅立即先后发表了《贞操问题》(1918年7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1号)、《我之节烈观》(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2号),为妇女问题的讨论推波助澜。第二步是发现“人”以及“人的文学”,这就是前面讲的《人的文学》(其中已经包含“儿童”的发现)。第三步则是发现“儿童”以及“儿童的文学”。
1920年10月26日,周作人在北京孔德学校作了题为“儿童的文学”的讲演。讲演稿《儿童的文学》在《新青年》(1920年12月1日第八卷第4号)上发表后,有如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这篇宣告中国自己的儿童文学(理论)诞生的论文,成了此后相当长一段时期里的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的纲领性文件,研究儿童文学的人经常将其中的观点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周作人在文中说:“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缩小的成人,拿‘圣经贤传’,尽量的灌下去,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甚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儿童在生理心理上,虽然和大人有点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个人,有他自己的内外两面的生活。儿童期的二十岁年的生活,一面固然是成人生活的预备,但一面也自有独立的意义与价值,因为全生活只是一个生长,我们不能指定那一截的时期,是真正的生活。”“我们承认儿童有独立的生活,就是说他们内面的生活与大人不同,我们应当客观地理解他们,并加以相当的尊重。”
以上周作人身上发生的事实可以说明,“五四”时期的新文学是包括“儿童”的发现和儿童文学的发现在内的。在“五四”新文学的整体中,儿童文学是有机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这样说,最能显示“五四”新文学的“新”质的,也许当推“儿童”的发现和“儿童的文学”的发现。
1934年4月5日,周作人在《人间世》创刊号上发表了《五秩自寿诗》,同期还有沈尹默、刘半农、林语堂的唱和,以后又有胡适、蔡元培的和诗。周作人诗中表面闲适后隐藏的苦味却不为左翼青年们所理解,在左翼青年眼里,周作人的“谈狐说鬼”成了“逃避现实”,是背叛了“五四”传统。但是,也有人看透了周作人经过遮掩的真实心态。曹聚仁将周作人与“淡然物外,而所向往的是田子泰、荆轲一流人物”的陶渊明相比之后说:“周先生自新文学运动前线退而在苦雨斋谈狐说鬼,其果厌世冷观了吗?想必炎炎之火仍在冷灰底下燃烧着。”②
曹聚仁的感觉是对的。仅举一例为证,就在周作人写了被称为“逃避现实”的“谈狐说鬼”的五十自寿诗的同一年年底,周作人为李长之的文学论文集作跋,文中就依然保有“‘五四’时浮躁凌厉之气”(周作人给俞平伯信中语) ——
狂信是不可靠的,刚脱了旧的专断便会走进新的专断。我又说,只有不想吃孩子的肉的才真正配说救救孩子。现在的情形,看见人家蒸了吃,不配自己的胃口,便嚷着要把“它”救了出来,照自己的意思来炸了吃。可怜人这东西本来总难免被吃的,我只希望人家不要把它从小就“栈”起来,一点不让享受生物的权利,只关在黑暗中等候喂肥了好吃或卖钱。旧礼教下的卖子女充饥或过瘾,硬训练了去升官发财或传教打仗,是其一,而新礼教下的造成种种花样的信徒,亦是其二。我想人们也太情急了,为什么不能慢慢的来,先让这班小朋友们去充分的生长,满足他们自然的欲望,供给他们世间的知识,至少到了中学完毕,那时再来诱引或哄骗,拉进各派去也总不迟。现在却那么迫不及待,道学家恨不得夺去小孩手里的不倒翁而易以俎豆,军国主义者又想他们都玩小机关枪或大刀,在幼稚园也加上战事的训练,其他各派准此。这种办法我很不以为然,虽然在社会上颇有势力。
周作人的这段话,虽然含有对鲁迅的影射,但所批判的“欺骗小孩子”并“不让享受生物的权利”的畸形社会现实,鲁迅也是看到了的(“我们这些蠢才,却还在变本加厉地愚弄孩子”)。周作人保护“小朋友们”的自然天性的观点,应该能得到鲁迅的首肯。
周作人自“五四”新文学运动起至三十年代中期止,在儿童学、儿童文学领域,一直在坚持“五四”精神,没有改变自己“五四”战士的形象。他所警惕和批判的“专为将来设想,不顾现在儿童生活的需要”的成人本位的社会思想,延续到后来,在中国历史上是产生了严重危害的。这也见出周作人的“儿童的发现”思想的深远的现代性。
待续……
朱自强(2015)。“儿童的发现”:周氏兄弟思想与文学的现代性。朱自强朱自强学术文集5:中国儿童文学史论(页52-64)。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陈欣宁整理)